三台文坛名家作品系列之四

陈久财

戴岱

陈久财是我的小学同学。
我们的小学是在一个祠堂里读的。
陈久财读书近。他家就在大院的下厅，跟祠堂斜对门，十来米路。
却读书晚，十岁才来“发蒙”。
“老师呃，我家这个冤孽，笨！费你心了。”久财娘说。
是后娘。
久财的爹是拉牛车的，会两手修车补胎啥的。后来死了牛，人又衰老些，就卖了牛，专搞修车。
久财三岁，就死了娘。他爹能挣几个活钱，就娶了后娘。牛就是就娶了后娘那年死的。
久财长相丑。眼睛绿豆大，鼻子却像条红苕，两个鼻孔还朝天。嘴巴拼命闭，也包不住两颗大黄牙。偏偏，两条腿还想向外扩张，画个瘪圈。
却脑壳灵活，没装了豆渣，念书习字总是前几名。
没同学跟他拢堆儿，看他长相就厌恶。他也没时间，只要下课的哨子一叫唤，后娘就扯开破喉咙哦呵喧天地喊：
“陈久财，你个短命鬼塞炮火眼去了？还不快回来给老子把谷子弄去晒到起！或是“把弟娃的尿片拿到水池去搓了！”
这是下课的十五分钟；要是下午散学，那就是扯青、捡粪、砍柴的勾当了。
跟着，通常还有一句“莫给老子把细点做好，不然老子要你打不成饿子！”
我们老家的方言，骂人的时候把吃饭说成打饿子。这不是空头支票，就很有些时候，久财没吃上饭。
后娘做得出的。
做得出的，还多。
后娘和小儿子，煨罐罐饭吃，一年百来斤谷子的大米，总有八成是他俩娘母装了肚肠；久财和不常在家的爹，就是只有吃汤红苕的份儿。久财那瘦脸，像黄泥水里泡过，焦黄。
这还不算。
久财有“梦尿”特长，十二、三岁了还是。后娘从床上揭起皱巴巴的烂床单，站到祠堂门口去，就在那“社会主义好”的横幅下，冲满院坝蹦跳疯跑的学生惊呜呐喊：
“大家快看罗！陈久财这个尸块子，大人家家了，还尿床哦！啧啧，羞死先人罗！”立刻就闹热，尽都笑，吼，像炸了马蜂窝。
久财蹲在教室的角落里，不敢出来。后娘冲进去，一把揪了出来，演更精彩的一幕：让久财站在高高的台阶上，尿湿的烂床单兜头蒙上去，来一个样板戏里的亮相。
常常是老师去解围。
父亲也莫奈何。为这事发生过战争：两人扭打在一起，难解难分。女人披头散发，死死揪住男人的衣襟，满脸眼泪鼻涕，嚎哭狂骂；男人很狼狈，很窘迫，嘴里反来复去只有一句：“泼妇！泼妇！”
这种时候，男人的裤脚，常常破成战旗，呼拉拉飘。一根因用力而青筋乱抖的脚杆，时隐时现。竟然有一回，男人的反扫荡大腰裤，被一把抓扯掉了，雄性隐秘裸露无余。围观学生就都跑开去，笑得接不上气来。
久财只读了四年，就停学了。
记得老师曾经问大家，你长大了干什么？轮到久财，他毫不犹豫就说了：
“我长大了当老师！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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