婆娘同学
戴岱
五年级开学的时候。范少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。
短短一个暑假过去,再见到范少琼时,她长高了许多,象个大人了。细碎花的满襟衣裳穿在身上,手长衣袖短的感觉。胸脯上也鼓凸起来。阴丹蓝的裤子,露一截脚脖儿,遮不严实。屁股也浑圆了,变得宽大。背个书包,怎么看,也不象个学生。站起来。已齐了老师耳门高。
还有一个变化。
范少琼从三年级开始,就当班长。她的语文、算术都是中等偏上。品德却是最好。待人和气,总是笑咪咪的。从不跟人吵架。与同学有了矛盾,总是她先忍让,事情就平息了。
有次上写字课,练毛笔字。我把墨盘打翻了,墨水溅到大贵背上。大贵是件白的粗布衬衣,墨水溅上去,像是一幅天然的地图。
大贵当即触了电似地跳起来,三把两爪脱下衣服。光背壳上,又是另一幅地图。同学们忍不住哄堂大笑。大贵恼羞成怒,一把揪住我的衣服,抓了墨盘就要来个依葫芦画瓢。
范少琼两步跨过来,挡住了。她笑咪咪地对大贵说:“莫急莫急。我马上给你洗掉就是了。”范少琼说。说完,就拿了大贵的衣服往教室外跑。操场外就有一条小河沟。范少琼把农服放进水里冲,又到老师寝室里拿了肥皂搓。尽管还隐约有些痕迹,大贵也不好再说什么了。
在寝室备课的老师到教室来了,问起,范少琼轻描淡写地说没事没事。
热心公益劳动,是范少琼又一大特色。管教室钥匙,每天要来得早,给同学开门。放学了要锁教室,又得最后一个离开。这说起是一件小事,要天长日久坚持也是不易。农村学校,学生都住在各个生产队。近的二、三里;远的,七、八里。春夏秋冬,日复一日,说难也难。我就管过一次钥匙,迟到好几次。同学们来了进不了教室,都抱怨。范少琼管了近两年,好像还没误过事。
扫教室,擦黑板,更是范少琼每日的必修课。因此,范少琼在班上很是得人心。每学年选班长、评五好学生,举手表决时,全班五十个学生,总是齐蹦蹦地有四十九只手举起来。唯一搁着的,是她自己的手。
以住,范少琼虽不骄矜,却也是乐观和自信的。这一学期,她个子长得高大了,人却变得格外的羞怯。心虚气短,象个犯了错误的学生。下了课,她不去教室外耍。上体育课排完队,自由活动时,她就一个人溜回教室,拿出作业来做,或者翻开书来读。再或者,就去擦黑板,擦讲桌,连同学的课桌也擦。还把同学散在桌上的作业本和书收拾好,摆得整整齐齐。老师和同学,都以为她是因为身体的出众而羞怯。因为学生不像学生,老师不像老师而尴尬。也就没人在意。
我的作文,在班上是第一名。打分总在九十五分以上,打五星就常常是三个。三星是最高级别。这是我们语文老师的规矩。语文老师常常把我的作文念给班上的同学听。有一次,老师还把我一篇写民兵军训的作文推荐给乡上的初中班作范文。
放学的路上,在乡上读初中的学生见了我,和我说起,我才知道。自然,这让我格外得意。
但更得意的,是我当了一回老师。范少琼的老师。
那天早晨,我爸要到区上参加文艺汇演。我爸不仅算盘打得麻利,参加公社的宣传队,还尽演郭建光、杨子荣、李玉和一类主角。(换到今天,应该就是男一号)。那时候,没有班车。几十里,上百里的地方,都是走路去。
我妈起了早,给爸煮了好吃的。那些年,日子苦寒,说好吃的,也就是烙几个纸壳一样薄的粗面馍,烧一碗葱花汤。爸吃剩下了,妈舍不得吃,就叫起我。这天早晨上学校,我就去了个第一。
正是寒冬。到了学校,还静悄悄的。教室的窗户,象大张的嘴巴,呲着残存的窗条。瓦顶上,泛着盐渍似的霜花。校园里一个人也没有。我拿出地牛儿(陀螺),在操场上玩起来。
往天同学多,满坝子人。女同学跳绳、踢毽子。男同学抽地牛儿、吆圈儿(滚铁环)。坝子里到处是飞旋的地牛儿、铁环;还有翻飞的毽子、皮筋绳。有时,扬起的鞭子就绞了别人的鞭子;吆圈的撞进了跳绳的队伍里去了。又拥挤又闹热。今天,我独来独往,象条小牛犊一样放肆、自由。
范少琼来了见到我,惊奇地叫起来:“噫,你今天才早呢!”
她觉得让我进不去教室是她的错,很是过意不去的样子。赶紧去开了教室门,还把我放在窗台上的书包提进教室去,放在我的课桌上。我对她笑笑,又去对付地上的“牛儿“。
范少琼开始扫教室,搬得课桌、板凳咔咔响。我就收了牛鞭,也去帮忙。范少琼说:“你耍一会儿嘛,我一个人扫就行了。”我还是帮着干起来。
干完了,我正想拿了牛鞭出去继续玩儿,范少琼却走到我的桌边来了。她脸色绯红,有些讨好地笑着。
她说:“我想拜你为师,请你给我讲一下作文。”
我一下愣住了,立即就不好意思地笑了。揉着冻着通红的鼻子,脸红筋张,很是难为情。
“我当啥老师喔?”我说。
“你莫骄傲嘛!”范少琼说。
我更尴尬了。这实在是我从没想过的事情。同学之间,随便问问不在意,要这么作古正经地当老师,而且是这么大一个“学生”,实在是不好意思。范少琼却是再三地央求,一脸诚恳。
范少琼是班上我唯一敬重的人,我更不好意思让她来求我,就答应了。
我们在桌边坐下来。我一边哈着手,一边给她讲。范少琼说:“你手冷,来,我给你捂一下。”一边说,也不等我反应过来,她就双手捧住了我的手。她的手掌大,又软和,又温热。我的小手就象小鸡雏伏于母鸡翼下一样暖和舒服。她的脸离我很近,丝丝缕缕的鬓发已撩着我的耳廓。我眼角的余光窥见了她脸上细软的汗毛。她温热的气息一下一下,呼在我的额际。我是第一次这么近地挨着异性,脸胀得通红,心房里咚咚乱跳。
我告诉范少琼,我作文里那些“东方露出鱼肚白”、“小草叶上的露珠,在朝阳下,晶莹剔透,映出了无数的小太阳”等,都是从课外书里学来的。我爸爸的书桌抽屉里有好多的书:“刘胡兰”、“刘文学”、“小萝卡头奇遇记”、“宝葫芦的秘密”、“飞毛腿谭祖长”……我让她多看些课外书。
我答应她,以后借书给她看。我告诉了她,写作文时要适当引用些课外书里的句子,却没有讲清楚要灵活应用的问题。我的同桌,就写出了“黄昏,当东方露出了鱼肚白”的句子,弄巧成拙。我多了一个心眼。班上,老师就宠两个人,一个是范少琼,一个是我。老师宠她是品德;宠我是学习。如果她的学习也好了,我还能经常得老师表扬吗?
没想到,我的小心眼,铸成了我无法挽回的遗憾。
慢慢,学校里传出风声,说范少琼招了个上门汉。也就是说,她已是别人的婆娘了。我们的同学,我们的班长,居然已经是别人的婆娘了。这滋味怪怪的,在我们心头翻腾。怪不得,这学期她那么羞怯的样子。
那天,我拉住赖小兰,问她范少琼招上门汉的事,是不是真的。赖小兰跟范少琼一个队。听我问这个事,赖小兰遮遮掩掩的样子。她说,范少琼的妈,当时就挨家挨户给有学生的家里打招呼,千万不要在学校里摆谈这事。不然,范少琼就无法读书了。
范少琼的妈,还给每个学生户都端了一碗煮花生,算是保密的人情。但赖小兰经不住我的诘问,只好都说了。
范少琼的父亲,是个石匠。去年修猪圈打石头时,砸断了腿杆成了残废。她妈一个妇女挣工分,要养四个儿女。父亲医腿杆又欠下一屁股债,实在没法,就要范少琼停学,回家做活路。可范少琼哭死哭活要读书。她哀求父母,无论如何也要让她把小学读毕业。也就最后一学年了。她哭,妈和父亲也哭,一家人哭成一团。最后,就决定给范少琼招个上门汉来顶门户。
“反正,女子家,早晚都是要嫁人的。”爹说,抹一把眼泪。残了腿的爹,坐在草墩上,没日没夜地搓草绳。
“也是,早晚都有这么一回事。”妈说,也抹一把,眼泪鼻涕都抹下了。
范少琼一百个不情愿,也只好答应了。这也是没法的法呀!暑假里就把这事办了。上门汉家里弟兄多,日子也艰难。范家也就只图了个他身强力壮,劳力好。
“范少琼这个书,读得真是遭孽哦!”赖小兰说。
我鼻头酸酸的,心里又沉重又难过。就很后悔那次的留一手。我想找机会,一定再给她好好讲一下写作文的窍门。
谁知,这样的机会没有了。
自从有人知道范少琼已嫁人,就都用怪怪的眼光去盯她。更可恶的是,时不时人堆里就会突然爆出一声:“婆娘!”大家轰堂大笑。弄得范少琼狼狈极了,无地自容。
班主任老师知道了,就在早读时,狠狠地批评了大家。可大家嘴上不说了,眼睛里的内容却是一览无余。
这样,五年级第一学期还差一个多月,范少琼就停学了,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学校。她用沉重代价换来的学习机会,就这样失去了。
我一想起同学们喊“婆娘”时,范少琼那惊慌而又幽怨的目光,就心痛、愧疚,难受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。
后来,我偶然遇到范少琼。她已翘了肚子,脸上的红润不见了,苦涩兮兮的。真的很象个婆娘了。见了我,她急忙埋下头,匆匆地走过去,把我骤然的热情压在口腔内。
我回过头去看她,她也正回过头来看我。
我们逆向而行,愈行愈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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